十七岁的时候,我在念高中。秋天的风燥而爽冽,我和江余经常翘了课去天台,迎着风抽烟。头顶的天沉下来,红得像烂山楂,糜熟颓软。江余站在我身侧,张开右手的五指,透过指缝看日落。我倚着栏杆,呼出一口烟:“抱歉啊兄弟,没琴弹手很痒吧?”
他斜了我一眼,那表像是在反问我:“你说呢?”
“不能怪我啊,你那吉他是进口的,名字一长串,我哪认识法文啊——”我拉长声音,不急不缓地为自己开脱。江余嚼着烟,冷冷地哼出一声:“你白跑一趟,倒也不嫌麻烦。”
他这人就这样,嘴硬心软。知道他这是消气了,我顺坡下驴,搭上他的肩:“倒也没白跑,顺路去了趟好再来KTV——你猜怎么着?”
好再来是我爸的店,坐落于离港和杨浦区边界的歌舞一条街。江余挑挑眉:“怎么着?”
“我发现我爸跟个舞女好上了,俩人在包厢里脱衣服亲嘴儿,”我扯出一个苦涩的笑,一字一顿,“他给我妈戴绿帽子。”
他无措地唤了声我:“陆琛...”
“不用安慰我。”在江余将手搭上我的肩之前,我这样说,将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灭,“我妈温柔贤惠,长得也好看,我都觉得配我爸可惜了——就这样,陆峻洁还要出去鬼混!我真是想不通!江余,男的是不是都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?”
“你自己也是男的,”江余睨了我一眼,“我也是。”
我嗤笑一声,手拢在指前,重新点了一支烟。良久,江余又开口。
“陆琛,好像从没见你谈女朋友。”
我沉默不语,他唔了一声,补充道:“好像也没男朋友。”
红日落下去,被大地接住。我望着被落日余晖吞并的天光,将心中沉睡已久的秘密和盘托出。
如果从传统的眼光讲,我绝不是个正常的人。不会对女人产生征服的欲望,不会为男人萌生逾矩的心;不想谈恋爱,没有性冲动,连看片儿自慰的次数都少得可怜。同班的唐驰曾笑我有勃起障碍,我没搭理,跟他这种左拥右抱阅女无数的花花公子我没什么好说的,倒是他哥唐渝,年纪轻轻就爬到玄虎社老大的位置,挺了不起。
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,他身上究竟有多大的魅力,居然能让江余这颗铁树动心。
我问我爸手下的医生,跟他说了我的事。那个叫杨帆的医生并没有用看傻的眼神看我,而是送给我一本书,在密密麻麻的黑色铅字里,我找到了答案。
我是无性恋。
第二次走进那间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白色房间,我问杨帆,无性恋是不是一种心理疾病。
“性取向罕见不是心理疾病,”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在桌上撑着手肘,用笔点住我,“打个比方——大多数人喜欢吃芹菜,但你不喜欢吃,就像大多数人渴望恋爱和性,你对此无感——这能叫心理疾病吗?”
芹菜的味道的确让人恶心。我摇摇头,眉眼却轻松地舒展开来。
“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你的Mr. or Mrs.Right.”江余对我的故事并不十分惊讶,脚踩着栏杆下面,身子朝后仰,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我挑着半边眉打趣,“看你被唐渝迷得七荤八素的,想必是已经遇到你的Mr.Right了?”
江余耳根一红,作势要打我。我们在楼顶嬉作一团,直到天台的铁门被踹开,杨波气喘吁吁,把手机举到我俩面前:“陆哥,江哥,你们快看学校论坛!”
学校论坛的一个帖子热度爆棚,高挂于榜首,标题尤其吸睛:
-高三二班江姓学霸竟是同性恋,爱上大十岁男人,对方疑有黑社会性质。
江余虽然没什么家世,但他是我兄弟,身为栖鹰组老大的儿子及其最铁的兄弟,学校里没人敢招惹我们。
敢写这种八卦帖的,只能是一个人。
高三的生活烦闷枯燥,我这种毕业后就回黑帮继承家产的虽然不用担心高考考多少分,游戏想打就打,课想翘就翘,但大多数高三学生还是被题海战术搞到一个头两个大。现在突然爆出这么个惊天八卦,同学们像是发现了纾解压力的渠道,在网上披着匿名的马甲,对江余的性取向和一片痴心评头论足。我踹开教室门的时候,他们仍刷着论坛,交头接耳。
我站在门口,冲里面喊。
“唐驰,你出来。”
那人腿翘在桌上,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。
“小爷懒得动。”
于是我把他揪到厕所隔间,狭小的男厕里挤着我、唐驰、杨波、江余四人。空间太小,我站在马桶上,居高临下地瞪着他,看到他倚着门板,双腿直打哆嗦:“你们这是以多欺少,我、我告诉我爸——”猛然想起父亲刚刚让位,唐驰头打结,急忙改口,“我告诉我哥去!”
对这种告家长的行为嗤之以鼻,我跳下马桶,直接给了他一拳。然后揪住他衣领,把手机屏幕按到他脸上:“为什么写这种东西?!”
论坛里,江余架着喝醉了的唐渝的照片被顶到首页,唐渝的头靠在江余肩上,两人一同走进宾馆,举止亲密,任谁看了都容易误会——尽管江余真的只是把他送进房里就出来了。
江余喜欢他不假,但唐渝尚未接受一个未成年对自己的爱慕,江余便也没有霸王硬上弓的道理。
“我就是断章取义,就是故意的,怎么了?”唐驰吐出一口血唾沫,愤愤地瞪着我,眼底烧着一团火,“谁让江余不要脸地纠缠我哥!他的事业刚刚起步,你们栖鹰组居然用这种手段让他放低对你们的戒备,做什么?想从玄虎社分一杯羹吗?真是下作!”
江余的声线微微颤抖:“唐驰,你误会了,我没有这样想过...”
“你闭嘴!”唐驰看着江余秀气的眉眼和齐肩的中长发,眼睛猩红地咆哮,“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,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来纠缠我哥?上赶着求,真是恶心!”
空气一时凝固,弥漫着厕所的尿味和腥臭,小小的隔间里只回荡着唐驰疯狂的咆哮:“我要把你的居心公之于众,让所有同学看看,他们的男神学霸江余多么恶心!同性恋——多恶心!”
“啪”的一声,唐驰的头歪过去,左脸浮起一道骇人的肿痕。杨波赶在我之前扇了唐驰一巴掌,我惊讶地看着他,他的手和牙齿在打颤。
“陆哥,我、我先出去一下。”没等我同意,杨波推开门快步跑出去,几乎可以算作落荒而逃。他的脸色实在难看。直到几年后,我也依然想不通一向守规矩的他那天为何绪如此激动,激动到逾矩,出手打了玄虎社少当家的弟弟。
那天之后,我找人删了所有有关江余的校园贴。删帖容易,悠悠之口却难以堵住,流言蜚语仍在整个校园蔓延,消息越传越离谱,甚至有人造谣江余有性病——跟男人乱搞染上的。江余不堪其辱,最终转去别的学校,一年后,考上了不错的大学。
可是天不遂人愿,他的父母不久后因病撒手人寰,他付不起学费,只得暂时休学,回离港加入栖鹰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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